巫與舞帝王將相篇(26)

文:王慶之

宋舞花園中,第三朵奇葩是戲劇舞蹈。

戲劇這門綜合藝術,透過演員將某種故事或某種情節,用動作、對白、歌唱、舞蹈等方式表達出來,那美麗的畫面、醇厚的情感、起伏的劇情、出奇的結局……,無一不深入人們心靈,摻入這種元素的舞蹈,自然更加迷人。

舞蹈中混合戲劇,並非始於宋朝,周朝的《大武》已經敘說武王伐紂、拯民於水火的簡短故事;漢朝的《東海?公》,故事較長,說的是東海一個叫?公的人,年輕時法術高強,經常腰佩赤金刀、髮束紅綢,呼風喚雨地收虎伏蛇,甚受鄉民愛戴,然而到了老年,氣衰力疲,再加上飲酒過度,法術失靈,後來死在一隻白虎嘴裡,讓眾人唏噓不已。

唐朝時,盛行歌、舞、戲聚集在一起的「大曲」,當時有一齣《蘭陵王》極受歡迎。身為北齊大將的蘭陵王高肅,驍勇善戰、功業彪炳,但因他長得太美,怕敵人嘲笑他像個女人,所以上戰場時,總是戴著猙獰的面具以先聲奪人、震懾敵軍,所以《蘭陵王》除了是戲劇舞蹈外,也是一齣很有特色的假面(面具)舞蹈。

與《蘭陵王》同樣受歡迎的另一齣「大曲」叫《?頭》,又稱《撥頭》,說西域有一個孝子,聽到父親在山上被老虎咬死的消息,便身穿白衣、披頭散髮、哀戚地上山尋找父屍,歷經千辛萬苦後,他不僅找到了父親遺體,還殺死老虎為父報仇。當時扮演這名孝子的最佳演員名叫容兒,仿傚他表演的伎人不可勝數。

「大曲」中「觀演觀係」最好、台上台下打成一片的是《踏?娘》。它諷刺一個其貌不揚且懷才不遇的丈夫,常在喝醉酒後打妻子出氣。妻子長得漂亮,卻嫁給這樣差勁的丈夫,難免滿腔怨氣,挨打之後,便向旁人哭訴,鄉親對她非常同情,盡量給予安慰和溫暖。誰知這名丈夫非但不知悔改,還變本加厲地當眾羞辱妻子,醜態百出,鄉親們義憤填膺,對他取笑叫罵不停。有趣的是這些「鄉親」不是別人,是「全體觀眾」,看戲的突然成了臨時演員,渾然忘我地融入情境中,多有戲劇效果呀!

唐朝大曲的故事性已經比前朝濃厚,宋朝大曲的故事性比唐朝更強烈,而且在宮廷隊舞中佔了很大比例,例如「小兒隊」中的《劍器舞》,就比唐朝《劍器舞》多演了兩個著名故事︰漢朝的「鴻門宴」以及唐朝的「公孫大娘舞劍」,表演方式是這樣的︰

第一部分——《鴻門宴》︰

1、兩名舞者站在墊蓆上。

2、節目主持人「竹竿子」出場,先念吉祥的「誦詞」,再指揮舞隊上場。

3、「竹竿子」講述「鴻門宴」故事——項羽採用范增計策,在鴻門設宴請劉邦吃飯,宴會中項莊起身舞劍,名義上「為大家助酒興」,其實想伺機刺殺劉邦。項羽叔父項伯和劉邦的謀士張良有私交,內心偏袒劉邦,一見「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立刻起身與項莊對舞,擋住項莊來劍,暗助劉邦免掉殺身之禍。

4、樂部唱《劍器》曲破(大曲中快節奏的一段舞曲),二舞者雙劍對舞,同唱《霜天曉角》。

5、樂部又唱曲子,舞者再舞一段曲破,舞罷,分立兩旁。

6、兩個穿漢朝服裝的人出場,相對而坐,一人飾演劉邦,桌上有酒菜水果。

7、又有兩名舞者上場,飾項莊的舞者走到墊子上跳舞,做出想刺劉邦的姿態,另一名飾項伯的舞者邊舞邊進前,作出保護劉邦的樣子,8、舞罷,二舞者與二漢裝者退場。

第二部分——《公孫大娘舞劍器》︰

1、墊上一名男舞者換女裝,反串劍舞名家公孫大娘,站在墊子上。

2、兩個穿唐朝服裝的人上場,一扮「詩聖」杜甫、一扮「草聖」張旭,面對面坐下。桌上放置文房四寶,它們既象徵張旭「草書大進」,也象徵杜甫「麗句新成」——名詩《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3、「竹竿子」出場,講述唐代兩位名人和公孫大娘的因緣︰書法家張旭看了公孫大娘舞劍,悟出種種運劍技巧,轉用到草書上,使得技藝精進,終成「草聖」;「詩聖」杜甫兒時曾看過公孫大娘舞劍,五十年後又看到她嫡傳弟子李十二娘舞劍,撫今追昔,心大悸動,故而寫下了著名詩篇《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4、樂部唱曲子《劍器》曲破一段,扮漢朝項伯的男舞者和扮唐朝公孫大娘的女舞者對舞,彷彿龍蛇曼延、曼妙之極。

5、舞畢,竹竿子念幾句盛讚項伯與公孫大娘的詩,然後說︰「歌舞既終,相將好去。」意思是說「節目已經表演完畢,大家可以開心地回家了。」

從上例可以看出,宋朝隊舞已不再是單純的舞蹈表演,它涵蓋了唱歌、旁白、故事,更突發奇想地將兩個不同時代的人——漢朝的項伯與唐朝的公孫大娘放在同一個時空中對舞寶劍,真有創意!

愛情,一向是人們憧憬歌頌的對象,愛情故事,也就成為觀眾百看不厭的題材,於是宋朝隊舞在這方面努力著墨,將許多唐人小說改編為愛情歌舞劇,唐朝文學家沈既濟撰寫,收在宋朝文人李昉(ㄈㄤˇ)《太平廣記.任氏傳》裡的《南?薄媚》因此被搬上了舞台。

《南宮薄媚》取材新穎,講的是人間罕見的「人狐戀」。

任氏是一個狐仙,來到人間後化身為美麗的倡伎,但不曾害人性命。一日,窮書生鄭六在街上見到麗色無雙的她,瞬間神魂顛倒,苦苦地追求她,過了好一陣子,任氏終於答應他共結連理,鄭六欣喜若狂,租下一間幽靜屋子做新房,並向富裕的姻親韋崟(ㄨㄟˊㄧㄣˊ)求借傢俱,韋崟問他傢俱的用途,鄭六得意地回答︰「最近得了一個麗人,我想佈置一下新房。」

韋崟親戚眾多、交遊廣闊,認識的美女一大堆,卻沒聽過鄭六口中的「麗人」,心想︰「一個窮書生哪會有美女看上他?搞不好那女生是個醜八怪!」禁不住好奇心驅使,趁僕人送傢俱到新房的機會,暗囑一個聰慧僕人︰「偷看一下麗人長得甚麼模樣」。過了片刻,僕人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報告︰「真是大美人呀!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美女。」韋崟不信,把認識的美女逐個提出來叫僕人比較,僕人竟說沒一個贏過任氏,最後,韋崟把王牌亮出來——穠豔如神仙的吳王家第六女,僕人仍不改口︰「六小姐根本沒法和她比!」

生性輕浮的韋崟聽後,霎時傻了,回神後,趕緊沐浴淨身,裝扮整齊地前往鄭家,打算一親芳澤,剛好鄭六不在,任氏出來接待,韋崟一見,竟然比聽聞還勝幾分,當場發狂般地對任氏動手動腳,任氏不肯屈從,奮力抵抗,雙方扭打片刻,不分勝負,兩人都累壞了,便歇一會兒,歇好又打!如此攻防四、五回,任氏終究敵不過韋崟蠻力,只得放棄抵抗,但神色慘然。韋崟問她:「為甚麼這麼不高興?」任氏長歎一聲:「我覺得鄭六真可悲啊!」韋崟奇怪:「這話怎麼說?」任氏說︰「鄭六有六尺的身軀,卻不能庇佑一個婦人,哪裡是個丈夫呢?你一向生活豪侈,身邊佳麗又多,而鄭六貧窮卑賤,喜歡的只有我一個,你怎麼忍心搶奪他唯一擁有的人呢?我哀傷他窮餒得不能自立,平日穿你施捨的衣服,吃你供應的食物,所以他的妻子淪落到被你侮辱的地步。如果他能養活自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韋崟雖然好色,但素有豪放氣概,聽後慚愧不已,立即改顏相向,以禮節對待她。

此後,兩家時相來往,韋崟仍舊供應鄭家一切生活所需,為了回報恩人情意,任氏許諾韋崟,只要他看中的狐族佳人,都願意居中撮合,也很守信地照其所請,先後介紹兩名佳麗給他——張十五娘、刁緬家的樂伎。

任氏非常能幹,不但把家事理得井井有條,還幫丈夫做生意,賺了很多錢,所以鄭六後來雖然娶了人妻,還是鍾情於任氏,恨不得每晚住在她那裡,也因此,當鄭六被調去外地做官時,極力邀請任氏隨行,任氏拒不答應,只說願意待在家裡,等他回來,即使鄭六請韋崟來勸也沒用,追問原因,她沉思良久才答:「相公要向西走,而巫師告訴我今年不宜西行。」兩個男人聽了哈哈大笑:「哪有這種事,還是去了吧!」兩人口不停言地勸說,任氏無奈,只得答應隨鄭六去履新。

任氏騎著韋崟借她的馬在前、鄭六乘驢居中、女僕追隨在後,三人走到馬嵬,不巧遇上官方的養馬人在路邊訓練獵狗,狗兒們兇猛地奔來跑去,任氏一見嚇得跌下馬身,恢復本形向南奔馳,群犬不理鄭六嚇阻,繼續向任氏狂追,跑了一里多路,終於追上她,任氏就此香消玉殞。鄭六無奈,流著眼淚把她厚葬,並在墳前做上記號,留待日後祭祀時辨認。

十餘天以後,鄭六回到家,韋崟開心地去探望並問候任氏:「她安好吧?」聽說任氏被狗咬死時,不能置信地說:「狗雖兇猛,怎能害死人?」鄭六淚漣漣地回答:「她不是人。」韋崟這才知道任氏是狐狸化身。第二天,和鄭六同去任氏墳前弔祭,哀傷不已。

這則唐人傳奇裡的女主角,溫婉能幹、貞節守信,雖是狐狸,卻是性情中人,非常可愛,難怪作者在文末做了這樣評論︰「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

宋時,另一齣風行的歌舞劇叫《降?龍》,又名《寄淚》或《灼灼染淚寄裴質》,敷演唐朝錦城(今四川成都)官伎灼灼和河東御史裴(ㄆㄟˊ)質的戀愛故事。

灼灼(ㄓㄨㄛˊ),多才多藝,善跳《柘技》舞,能歌大曲《水調》,歌聲幽怨動聽,是官伎中的紅人。在一個相府宴會中,她和裴質相遇了,兩人隔鄰而坐,目接心通,好像早就熟識,往後便時相往來。

一天,裴質被朝廷急速召還,從此沒再回來,灼灼不斷把染上臉頰胭脂和眼淚的軟綃(ㄒㄧㄠ,用生絲織成的絲織品)寄給心上人,希望那明豔豔的紅淚,觸動對方心弦,動念回來看看她,然而這份深情並未獲得男方回報,依舊音訊杳然。當時,許多富家子弟奉上聘禮,盼望娶得佳人歸,都被灼灼謝絕,因為她愛裴質,願意等待下去。光陰如箭,韶華易逝,灼灼漸漸老去,最後流落街頭,魂斷成都酒市中。

追求真愛卻際遇不幸的灼灼,感動了無數有情人,前蜀文人韋莊寫下《傷灼灼》來憑弔她︰

「嘗聞灼灼麗於花,雲髻盤時未破瓜。桃臉曼長?綠水,玉肌香膩透紅?。」

「多情不住神仙界,薄命曾嫌富貴家。流落錦江無處問,斷魂飛作碧天霞。」

宋朝大詞人秦觀也寫了《調笑令.灼灼》,感傷地說:

「錦城春暖花欲飛,灼灼當庭舞柘枝。相君上客河東秀,自言那復旁人知。妾願身為梁上燕,朝朝暮暮長相見。雲收月墮海沉沉,淚滿紅綃寄腸斷。 腸斷,繡簾卷。妾願身為梁上燕,朝朝暮暮長相見。莫遣恩遷情變。紅綃粉淚知何限。萬古空傳遺怨。」

《太平廣記》中還有一則別致的愛情故事,引用唐朝薛用弱《集異集》中的傳說︰蒲州人崔韜(ㄊㄠ),旅途中遇見一隻虎怪,?了皮,變成一個美女,自願奉枕席,與韜同寢。韜暗中將虎皮投入井中,讓她沒法再變回老虎,只好乖乖地與崔韜同返家門,做了崔太太。

上面幾個具有代表性的宋朝歌舞劇,比起唐朝的《蘭陵王》、《踏?娘》、《撥頭》,在情節編排上,增加了複雜性;在內容上,顯示了青年男女勇於追求愛情的思想。因為它們與真實世界更貼近,所以吸引了更多觀眾,與社會做了更緊密的連結。

宋朝大曲雖然是繼承唐朝遺風,但做了大刀闊斧地改革,創作出粲然可觀的戲劇性歌舞,對後世的戲曲發展產生重大影響,稱它「奇葩」,可說當之無愧!

---(待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