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與舞帝王公卿篇(4)

文:王慶之

魏晉時,流行《清商樂》,其中的「祀神」部份,最妍媚迷人,獲得「三曹」——曹操、曹丕、曹植的青睞。曹家父子既是文學家,又是音樂家,勤於筆耕,寫下了許多新詞,使清商樂聽起來更清心悅耳,看起來更雅緻瑰麗。

熱愛歌舞的曹操,隨時唱歌、作詩、跳舞。每次登高飲酒時,都要賦詩,再和(ㄏㄜˋ)上音樂,秀麗的文詞配上新式的唱腔,奇巧脫俗;在打敗敵人後,也會高興得在馬上拍手舞蹈;甚至在爭戰的時候,也會橫槊(ㄕㄨㄛˋ)賦詩、引吭高歌。《三國演義》說︰赤壁大戰之前,一個月明如鏡、江白似絹(ㄐㄩㄢˋ)的晚上,他在船中設宴,看著錦袍繡襦、神采煥發的眾將,得意非凡,敞懷暢飲,當他喝到酒酣耳熱時,拿起丈八長矛「槊」,站上船頭高唱《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酒)。 青青子衿(ㄐㄧㄣ),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ㄗㄚ,圈),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清代張玉谷認為這首樂府詩類似劉邦的《大風歌》,曹操把自己比喻為周公,表露出求才若渴與一統天下的壯志雄心,也由於歌詞鏗鏘有力、內容慷慨豪放,成為千古名作。

宋朝的王安石作了首《銅雀台詩》:「吹盡西陵歌舞塵,當時屋瓦始稱珍;甄陶往往成今手,尚詫虛名動世人。」曹操身邊常有歌舞女郎相伴,繁弦急管、酣歌狂舞,無時不樂。當華麗的銅雀臺建成後,他便命令一群優秀的藝人住在臺上,隨時鶯歌燕舞,供他享用。生前沉溺在歌舞中,死後也不願放棄這種娛樂,就在大去前,立一道遺囑︰「每月十五日,諸妾和歌伎們必須登上銅雀臺,面對西陵表演歌舞給我看。」古代帝王的墳墓叫「陵」,所以曹操的墳墓叫「西陵」,這些女子終身被拘的悲慘命運,讓後人深深同情,唐朝詩人朱放《銅雀伎》代她們道出了心聲:「恨唱歌聲咽,愁飛舞袖正;西陵日欲暮,是妾斷腸時。」

曹操的兒子曹丕,不僅會寫詩作文,還一反前人輕視寫作的態度,提出「尊重文學」的新思想,他認為: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在無常的人生裡,甚麼能夠不朽?唯有文章。從此,?文學興起,而魏?名士的風流,六朝詩文的華麗,得以在歷史的篇頁裡,放出璀璨的光芒。而他自己也筆耕不輟,作了大量的詩,風格細膩清越,纏綿悱惻,尤其是用樂府體裁寫的《燕歌行》最為有名︰「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ㄏㄨˊ)南翔。念君客遊多思腸,慊慊(ㄑㄧㄢˋㄑㄧㄢˋ,不滿意的樣子)思歸戀故鄉,君為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ㄑㄩㄥˊㄑㄩㄥˊ,孤獨無依的樣子)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盡)。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橋樑,這裡指鵲橋)。」這首是最早最完整的七言詩,明末大儒王夫之盛讚它「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無兩。」。

公元220年,曹丕即大位,稱號魏文帝,不久設立了女樂舞的專門機構「清商署」。女樂,是古代以聲色歌舞事人的藝人,從殷商時就為王室貴族服務,到秦漢,女樂的規模更為壯觀。秦始皇宮中美女倡優,多至萬人,鐘鼓的聲音,四處飄散;漢朝末年,俊童靚女,充斥在綺麗的屋中、倡謳伎樂,環列在幽深的堂內。曹丕對女樂的喜愛,絲毫不輸給父親,只要見到親族中的美貌婦女,便請她們留下來跳舞,那光景,可以借用漢代張衡的《觀舞賦》來形容︰「抗修袖以翳(ㄧˋ,遮掩)面,展清聲而長歌」、「裊(ㄋㄧㄠˇ)纖腰兮互折,鬟(ㄏㄨㄢˊ)傾倚兮低昂」、「裾(ㄐㄩ)似飛鸞,袖如回雪」。

曹植文采風流,當世無人出其右,被東晉大詩人謝靈運贊為「八斗之才」,對歌詞的貢獻極大。公元223年寫成《洛神賦》,尤其令人驚豔、傳唱不已。賦中寫的是伏犧女兒,溺於洛水,因而成為洛水之神,曹植形容她的容貌︰「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ㄌㄨˋ,清澈)波。……」詞句華美、比喻新奇。東晉大畫家顧愷之及宋代畫家,照著詞意畫了幾幅《洛神賦圖》,只見畫面上煙雲彌漫,一位絕代佳人在氤氳(ㄧㄣ ㄩㄣ)的水面上凌波微步,身旁圍繞著各種神仙怪物,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天上,還是人間,洋溢著濃濃的道家風味。後來許多人根據賦文編成舞劇,女主角洛神的仙姿倩影、清歌妙舞,自然讓人心神俱醉、魂牽夢縈了。

到了晉代,武帝司馬炎對《清商樂》,和「三曹」一樣愛不忍釋,在滅吳以後,收納吳姬五千名,充實了曹魏留下來的「清商署」,繁歌奇舞,使樂舞的花園更繽紛多姿。

《清商樂》中,最出名的,應屬《白紵舞》,這舞大約起於漢末,有人認為它的產生,與當時流行的《巾舞》有關,因為兩者都是「持巾」而舞。《白紵舞》在三國時,成為吳歌吳舞的代表,表演者都是年輕的女巫,唐朝詩人張藉描述舞者的容貌︰「皎皎白紵白且鮮,將作春衣稱少年。」南朝宋詩人劉鑠稱贊她們的嬌態︰「仙仙徐動何盈盈,玉腕俱凝若雲行。」在求神的舞蹈中,這些嬝娜纖巧的女巫,模擬著南方民族圖騰——鳳凰、天鵝、仙鶴等鳥類動作,輕薄的白麻衣裳隨風飄颺、細軟的長袖恣意揮灑,白色的紗巾凌空騫舉,有時輕盈飄逸、有時矯健遒勁,《晉書.白紵舞歌詩》形容她們的舞姿︰「雙袂齊舉鸞鳳翔,羅裙飄飄昭儀光。」恍若仙女下凡塵。

魏晉以後,《白紵舞》由民間進入宮廷富室,受到上層社會喜愛,舞服因而由素雅變得豪華——輕縠(ㄏㄨˊ)羅綺(ㄑㄧˇ)、裙襦大袖、雀釵錦履——更能表現出舞姿的嫻婉雅麗,身形的盤曲有致。當她們「掩袖」、「拂袖」、「飛袖」、「揚袖」時,劉鑠作了非常生動的刻畫︰「狀似明月泛雲河,體如輕風動流波。」有人認為今天京劇的水袖,就是承續這種長袖舞的遺風。

《白紵舞》本為祀神的舞蹈,晉、宋兩朝,仍舊用來祭祀娛神,沈約奉梁武帝命令作的新辭《白紵舞歌詩》說︰「清歌徐舞降神祈,四座歡樂胡可陳。」可知人們因向神靈祈福而得到的安慰與歡喜,盡在不言中了。

---(待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