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與舞帝王將相篇(19)

文:王慶之

唐朝之後,中國進入紛亂的「五代十國」,群雄割據,各自稱王。五代是位在北方的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基本上屬於唐朝政權的延續;十國位在南方,都是強大的藩鎮,趁著北方政權勢力退縮的空檔,建國為王。這十國中,樂舞表現最亮麗的是西蜀和南唐。

西蜀,分為兩個時期——前蜀、後蜀。前蜀由王建、王衍父子統治十八年(西元907年∼925年),首都設在成都府;後蜀由孟知祥、孟昶父子統治三十一年(西元934年∼965年),首都也是設在成都府。由於西蜀地處中國西南邊陲,戰火沒那麼快從爭戰頻繁的北方到達這裡,兩國的經濟文化便得以隨著政局平穩、社會安定而迅速地發展起來,隋唐樂舞也因此得以傳播到這裡並延續到後世。

早在西元891年,擔任四川節度使的王建,就開始用心經營全川,當了西蜀開國主以後,更勵精圖治、廣納人才、尊重士子、開拓疆土,興修水利、注重農桑,他盡力建設並與民休息的結果,轄下——今天的貴州全部、四川、湖北、陝西、甘肅大部份,雲南一部分——物阜民豐、安和樂利,成為當時的強大國家,繁榮富庶的程度,在十國中僅次於南唐。

西元918年,王建去世,次子王衍繼位,他一反父親勤政愛民作風,盡情玩樂,把國政交給太監宋光嗣、王承休、光葆、景潤澄、歐陽晃、田魯儔等人處理,自己與韓昭、潘在迎、顧在?、嚴旭等一批文士終日吟詩飲酒。又大興土木,興建一座豪奢的園林——宣華苑,苑裡有重光、太清、延昌、會真等宮殿,降真、蓬萊、丹霞等亭榭,園裡到處是美麗的女子,整天陪宴侑酒、唱歌跳舞,大家都玩得很開心,到了晚上還不願散去,因此點起蠟燭繼續玩到天亮。

苑中演出的舞蹈裡,有一隻特別奇妙——《折紅蓮》,這隻由王衍親自編排的舞,非常有創意︰一艘底部裝著車輪的畫船,緩緩駛上舞台,色彩斑斕的綢緞,把全船裝飾得豪華絢麗,船上載著兩百多名女伎,每人手拿著蓮花婆娑起舞,那花已經夠美了,人比花還要嬌美個幾分哩!

王衍會編舞,也會寫詞,常寫新詞給別人吟唱。?中有名歌伎叫李玉蘭,容貌姣美,聲音清麗,王衍特地作一首《?詞》,叫她演唱:「暉暉赫赫浮五雲,宣華池上月華春。月華如水浸?殿,有酒不醉真痴人。」這位靠父親餘蔭過太平日子的昏君,自己醉生夢死,竟然還譏笑不喝醉的人是傻子呢!

王衍自己也喜歡唱歌,宮內、宮外都可以聽到他的歌聲。

有一次,王衍陪太后、太妃去青城山遊玩,在上清宮歇息時,看到宮人的衣上都畫著雲霞,遠遠望去好像仙子一般,便思如泉湧地立刻寫出一首《甘州曲辭》,並且親自歌唱:「畫羅裙,能結束,稱腰身,柳眉桃臉不勝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許淪落在風塵。」宮人都應聲而和,清音繞樑,恍若天籟。王衍說的「可惜許淪落在風塵」,意思是這些宮妓本來是神仙,只可惜降到了「風塵」——人間,實在是受委屈了;後來蜀國滅亡,宮妓都淪落到「風塵」——煙花巷,也就是妓女戶。兩者都叫「風塵」,卻有霄壤之別,前、後相照,不免令人唏噓!

唐孫光憲《北夢瑣言》中記載:王衍曾和?伎一塊玩耍,自己頭上裹一塊頭巾,上部尖尖的像個錐子,又叫?伎們穿上道服,頭上戴蓮花冠,臉頰搽得紅彤彤(ㄊㄨㄥˊ)的,號「醉妝」,眾女齊唱王衍特地為這種新妝寫的《醉妝?》︰「這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杯酒。」

當王衍在「走來走去,尋花問柳;走來走去、遍嘗美酒。」快樂得不得了的時候,後唐李存勖(ㄒㄩˋ)的銳旅已經悄然進入西蜀,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成都,當他赫然發覺敵人已堵在城牆四周,欲逃無門時,竟然還有心情唱北周宣帝宇文贇(ㄩㄣ,美好的樣子)(西元559年∼580年)——和他同樣沉湎酒色,暴虐荒淫的皇帝——作的詩歌:「自知身命促,把燭夜行游。」命?女們連臂舞蹈而歌,以遣漫漫長愁,這位末代皇帝還真能苦中作樂呀!

在後唐軍隊凌厲攻勢之下,成都淪陷,西元925年,前蜀滅亡,王衍和親族在被解送洛陽途中,李存勖遣人將他們全部殺害。王衍死時二十八歲,書上評他「有文才,能為浮豔之詞。」著有《?花集》。

就政治而言,王衍不是好皇帝;就樂舞而言,王衍是好詞人、好歌手,好編舞家,對當時樂舞的推動,有重要的貢獻。

王建雖然努力從公,少宴遊,但他在成都的墳墓——永陵,卻留有許多樂舞作品,最引人矚目的當屬石棺床四周的「二十四伎樂」石刻浮雕。圖像中,東西兩側各有樂隊十人,南面正中框?樂隊四人,共二十四人,樂器編制屬龜?樂系統。兩名舞者站在中央,盤起高高髮髻、小袖外套以大袖、頸周披著雲肩、長裙拖到地上、腰部繫條編成同心結形狀的長帶、腳穿雲頭鞋。左邊舞伎舉左手,右邊舞伎舉右手,面對面而舞。整幅石雕看起來很有唐代風韻,是晚唐五代?廷樂舞的縮影。

有一位古玉收藏家曾蒐集到一塊「前蜀樂舞伎玉板」,它由九塊大小不一的玉板組成一塊正方形的樂舞伎圖,每塊玉板用浮雕刻出一名樂伎或舞伎,有的演奏樂器、有的翩翩起舞,是非常珍貴的史料。

後唐滅了前蜀以後,西川節度使孟知祥奉命治理該地,西元934年正月,他在成都自行稱帝,年號明德,國號蜀,為與王建的前蜀有所區隔,史稱「後蜀」。孟知祥降低賦稅,減少傜役,興修水利,獎勵農業,使後蜀經濟繁榮、民生富裕,社會安定,可惜這位明君只在位七個月就因腦溢血去世,由三子孟昶(ㄔㄤˇ)繼位,是為後蜀末帝。

孟昶坐上皇帝寶座時,僅十六歲,卻英明幹練,一即位,就剷除桀驁不馴的老將李仁罕,懾服傲慢無禮的宿將李肇,並以「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四句話來告誡部屬要奉公守法、愛民如子。這四句箴言後來被宋太宗趙光義頒給官員當座右銘。今天,它仍然被「以天下為己任」的好官們奉為圭臬。

後蜀在政治、經濟、農業……持續地興盛發展,地理位置又得天獨厚——偏處西南方,遠離戰爭不斷的中原,三十年以後,烽火才燒過來。這兩項條件加起來,使得國家風調雨順、社會安寧祥和,民眾有閒又有錢,自然朝向追求藝術的路途發展,這時,他們有一個超級領隊——孟昶,帶領著大家風風火火地向前行。

孟昶的文學造詣很高,中國人在新春貼對聯的習俗,就是由他創立,他所題的「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成了春聯的鼻祖。現在,每當春節來臨時,這副喜氣洋洋的對聯,仍然出現在眾多中國人的大門上。

孟昶擅長寫詞,有許多佳作,可惜現在能找到的只有一首——《玉樓春》,又叫《木蘭花》:「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一點月窺人,欹(ㄑㄧ,傾斜不正)枕釵?雲鬟亂。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這首詞前四句很明顯地在歌詠一位絕色美人,誰呢?孟昶的最愛——花蕊夫人;這首詞怎麼產生的?——據說是花蕊夫人向孟昶求來的。

在一個夜色美好的晚上,夫人感到心曠神怡,於是請求孟昶填一首詞來描繪幽雅的夜色。孟昶回答說:「妳如果肯按譜而歌,我就馬上動筆!」夫人說:「您有這種清興,我怎麼敢違背您的命令呢?」孟昶大喜,提筆一揮而就,夫人捧?紙箋,聲情並茂地唱了起來,孟昶聽得樂不可支,夫寫婦唱,趣味盎然,倆人更加恩愛。

花蕊夫人,一說姓費,歌妓出身;一說姓徐,是徐國璋的女兒。她能文能詩能詞,尤長於?詞——宮人作的詞。後人常遺憾孟昶詞作現僅存一首,減少了對他瞭解的機會,幸虧花蕊夫人勤於筆耕,寫了近百首作品,讓我們對孟昶的事蹟,尤其是在樂舞上的作為,得以有較深的認識,例如《宮詞》提到︰「御製新翻曲子成,六宮才唱未知名。盡將觱篥來抄譜,先按君王玉笛聲。」、「東宮花燭彩樓新,天上仙橋上鎖春。偏出六宮歌舞奏,嫦娥初到月虛輪。」、「年初十五最風流,新賜雲鬟便上頭。按罷霓裳歸院裡,畫樓雲閣總重修。」這些詞句中,透露了孟昶生活的閒適以及對歌舞的熱愛。

人在安逸日子裡久了,往往會怠惰偷安。事業、婚姻兩得意的孟昶,逐漸步上王衍的後塵——貪圖享樂、沉湎酒色,奢侈到夜壺都用珍寶製成,號稱「七寶溺器」,君王如此驕縱奢華、荒廢正事,使得國政每下愈況、戰力大減,後蜀廣政二十八年(西元965年), 宋軍將領王全斌指揮兩路大軍攻打後蜀,蜀軍不堪一擊,在劍門關外被全部殲滅,孟昶投降,後被俘到汴京(今開封),受封為檢校太師兼中書令、秦國公,在北宋乾德三年(965年),鬱鬱而終。他的死,另有一說——被宋太宗趙光義毒死的。

孟昶死后,宋太祖召花蕊夫人入?,知道她有文才,要她即席吟詩,敏慧的她立刻吟道:「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三千?女皆花貌,共鬥嬋娟,髻學朝天,今日誰知是讖(ㄔㄣˋ)言。」

吟罷,夫人向太祖說明這是當日離開蜀國,經過葭萌(ㄐㄧㄚ ㄇㄥˊ)關時,寫在驛站牆壁上的詞,至於寫詞的緣由,她娓娓解釋︰「想當年,在成都??,君王親譜《萬里朝天曲》,令我按拍而歌,當時大家以為曲名顯示「萬里來朝我國君主」的佳兆,因此百官手執長鞭、婦人頭戴高冠,同聲歡呼『朝天』。後來有一個舞伎李豔娘,梳著高高的髮髻——『朝天髻』,寓有「朝見天子」的意思,受到君王注意,被叫到座前獻舞而得寵,封為昭容,並賜她家人錢財十萬。其它宮人對她的際遇都很羨慕,紛紛學她梳起朝天髻,期望得到同樣好運。哪知道「萬里朝天」,竟是萬里跋涉,來到汴京見你宋主,是降宋的讖言,豈不可嘆嗎?」宋太祖聽完,沉吟良久,不發一言。

由花蕊夫人的詞句和解說中,我們知道孟昶譜過《萬里朝天曲》、喜歡聽夫人唱歌、也喜歡看李豔娘跳舞,真是熱愛歌舞的帝王呀!

---(待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