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風吹萱花香(上)

文:王慶之 / 圖︰陳世昌


筆者演出後母親獻花。

五月,南風溫煦地吹拂著,紅的、黃的、紫的各色萱花——中國母親花,遍野盛放,在風中輕輕搖曳,吐露清香,其中,有一朵萱花,我要特別向她致意——我的母親,因為,今年她剛剛走過一百年歲月,而人生,有幾個一百呢?

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漫長的人生路上,母親看到的、聽到的、經歷過的,不知有多少,所有際遇,都匯集成一條大川長河,幽奇深遠的地方,叫人瞠目結舌、嘖嘖稱奇;平緩溫和的地方,又叫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寬舒坦蕩的地方,更叫人心生愛戀、孺慕不已。

母親姓劉,民國二年,出生在號稱「中國第一縣」的河南息縣,這「第一縣」有個來歷︰春秋時,陳國公主長得眼如秋水、臉似桃花,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後來嫁給息國君主息侯,因她本姓媯(ㄍㄨㄟ),所以又被叫做息媯。兩人婚後恩恩愛愛,幸福得像對神仙眷屬,可惜紅顏薄命,楚文王因為覬覦息夫人美色,出兵滅了她的國、擄了她的丈夫,為保護丈夫性命,她只好忍辱含垢,進入楚國後宮,但三年中不說一句話,後人因她堅貞的行徑而立祠紀念她,稱她為「桃花夫人」,封做三月桃花神。楚文王滅掉息國以後,便在原地設縣,成為中國最早的縣分。息縣有燦爛的文化,也有豐美的物產,五穀雜糧蔬菜瓜果應有盡有,還出產北方罕見的稻米,曾有歌謠讚誦它︰「有錢難買息縣坡,一半米飯一半饃(ㄇㄛˋ)」、「一塊香稻香滿坡,一把香米香滿鍋。」生長在這樣人傑地靈的環境裡,母親也被涵養得溫文爾雅、風流蘊藉了。

母親不但出生在一個好地方,還出身在一個好家庭——書香人家兼鐘鼎之家。她的父親、母親、哥哥、嫂嫂都疼愛她,身邊丫環佣人又一大堆,所以甚麼家事都不用做,只管描圖繡花唱歌玩耍,可說是「水盆養豆芽——嬌滴滴。」只是這幸福快樂的日子,在她十九歲嫁給夫家——王家以後,便結束了。

母親的婚姻也稱得上「傳奇」,已經民國了,新時代來臨,竟然還有人搶婚,而且搶成功,真稀奇!這全因為母親有一個勢利眼的姑媽,喜歡攀高結貴,認為王家開酒鋪,有錢,姪女嫁進去可以享福,自己也有面子,所以當父親被媒人撮合好一門親事,向女方下聘時—雙魚、全豬、針線、衣料送給女方,我那位住在父親家對門的姑奶,立刻跑到路上攔截,硬叫抬禮品的人把東西送進自己家,那些人竟然照辦,姑奶後來把禮品轉送給母親,父親家居然也追認了這件事,七拐八彎地湊成了這份姻緣。然而,姑奶以為自己算盤打得精,佔到便宜,得意揚揚,卻「和尚不知道士家——這家不知那家。」母親進了夫門,竟是受苦的開始。

父親是長子,祖母早逝,家裡的粗活細活,全由身材嬌小、包過又放過小腳、走路不便的母親一肩挑起,除了煮飯、洗衣、種菜、養豬、餵騾、碾米、磨麥、打豆、紡紗、織布、軋棉花、做針線外,還要幫忙插秧、割稻、燒酒、砍高梁……,從早到晚做不停,即使累得腰痠背痛,也不得休息片刻。晚上睡眠嚴重不足,早晨想多睡一會,但是天一亮,爺爺便會走到母親房外的院子裡踱來踱去,三不五時咳個幾聲,意思是︰「媳婦,該起床幹活了。」起不來也得起,幹不完也得幹,生在那個年代,媳婦,就該是終年無休且無薪的佣人。母親對我說︰「這樣的日子,換成妳們,恐怕一天都不能過。」的確,那種苦命媳婦的角色,我絕對沒法兒勝任。

母親平常的日子已不好過,有災變的日子更難過,當時國家積弱不振,內亂外患接踵而至,母親不斷逃難,起先是跑土匪,由於息縣富裕,所以外地饑民變成的土匪蜂擁而至,一群過去,另一群接著過來,有時從四面八方瞬間湧現,想逃都沒地方逃。土匪們綁票、搶劫、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政府沒一點辦法,老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接著日本鬼子出現,飛機隨時過來轟炸,害得百姓們席不暇暖、寢不安枕,有時母親飯煮到一半,警報聲響起,立刻丟下鍋鏟逃命,這類危險的情形不勝枚舉,幸好吉人天相,都化險為夷。母親還親眼目睹鴉片的可怕,當地許多有錢有勢的人,包括爺爺和外公,都因為染上抽鴉片惡習,每天躺在榻上吞雲吐霧,不做正事,最後把身體弄壞、把家產敗光,母親是中國近代史上,鴉片荼毒中國的見證人。

民國三十六年,父親從大陸來台任職,母親和哥哥跟隨而來,本以為小家庭、新環境,會帶來新生活,誰知父親收入不豐、脾氣又壞,日子一樣難過,她只好發揮「嚼菜根」的精神——吃苦、安貧,嘔心絞腦地撙節開支、勤儉度日,不過,她從來只苦自己、不苦別人。

小時候,同鄉叔伯常來我家玩,因為母親對他們的熱忱招待,使他們賓至如歸。在我家,叔伯們吃家鄉菜、聽家鄉音、聊家鄉事,享家庭趣,快樂難以言宣。很多軍人身分的單身叔伯,放長假時「回家」,就是到我家,往往住到假滿為止,收假時間快截止了,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有一次,有位叔叔突然到訪,家裡沒有甚麼菜,找來找去只找到幾顆雞蛋,媽媽傾其所有,下一碗麵、煮五個荷包蛋待客。近來電視健康節目頻頻說「蛋吃太多,膽固醇會過高」,我驚嚇地對母親說︰「妳那時拼命叫叔叔吃完五顆蛋,害慘他了。」她不承認有這一回事︰「胡說!我從來沒煮過五顆,頂多三顆。」前幾天,兒時玩伴對我說︰「有一次去妳家,我已經吃飽了,王媽媽硬要我吃麵,說好一小碗,卻端出一大碗,麵底下還埋著七顆蛋,非叫我吃完,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看到蛋就怕!」母親聽了我的轉述,又說︰「亂講,哪有這回事!」明明有人證,她硬是說「沒有」,實在拿她沒輒!

母親日常平和謙遜,但有件事,絕對勇冠三軍,堪稱第—︰和別人搶付車錢時,她總能打敗別人,如願地把錢送出去。

從小到大,我經常看到這幕場景︰客人回家,要坐計程車時,母親必定把車錢拿給客人,請他付給司機,對方當然不收,好戲接著登場——對方一坐上車,母親便把錢塞給司機,客人立刻把錢搶過來,還給母親,母親又塞進客人手中或口袋,客人又塞回母親手中,這時親友們也紛紛加入戰場,雙方廝殺得難解難分,有時客人錢一脫手,立刻跳進車裡,車子一開動,母親便拔腳狂奔,追著車子跑,然後把錢從車窗裡丟進去,客人又把錢從車窗裡丟出來,幾來幾往,最後客人投降,因為「害怕王媽媽摔倒。」

近年來,少見母親上演這齣戲了,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她不再搏命演出,免除了危險;憂的是她年高力衰,已無力爭強鬥勝。不過,她的體力雖然差了,熱忱依舊在,只要客人來家裡,她還是去泡熱茶、沖咖啡、切水果、端糕點招待賓客,有位初次來的客人驚喜交加地說︰「一百歲人泡的茶耶,好難得喲。」回去後,一直說要找機會再來,沾沾她的福氣。

這麼說來,我是最有福氣的人,因為我不必費心找機會,就能經常在她左右,這有兩個原因;一是晚婚,在家做小姐的時間很久;二是近年來,又和她同居一室,朝夕相伴,日夜為伍,彷彿時間一直停留在往日——甜美的小姐時期。心想︰這麼深的緣份,這麼大的福份,應該是我前世修了千年得來的。她常說︰「老了,竟然還生兩個女兒,心裡真懊惱,不知道能不能養大這兩個奶娃子,沒想到現在還享妳們的福。」這話說得不太正確,其實,是我享她的福。

唐朝詩人孟郊在《遊子吟》中,勾勒出一幅平實感人的畫面︰「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慈母對孩子的愛,在一針一線裡醇美自然地顯現,真摯感人。的確是這樣,母愛,常是在日常生活中、瑣碎事物裡,一點一滴流露出來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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