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父親對子女苛刻嚴厲,經常臉罩秋霜,一看到他,我們三兄妹就瑟縮起來,不敢言語走動,每每躲到母親身後尋求庇佑,她總不讓我們失望,對著我們溫言款語、噓寒問暖,如南風般吹走我們身上的寒氣,撫慰了驚懼的稚嫩心靈,感受到家的溫暖。
小學時,一遇到風狂雨驟的颱風天,日式宿舍便因老舊而嚴重漏水,母親煮飯時,必須把煤球爐不停地東挪西移以躲避雨水,艱辛地煮好飯後,就撐起傘,讓我和妹妹躲在寧靜的傘下用餐,輪到她吃飯時,隨意扒兩口就草草結束,免得我們傘撐久了,小手酸痛;蚊蟲猖狂的夏夜,她先放下蚊帳,把蚊蟲趕出帳外,再叫我們坐在帳內安心寫功課,她還不時巡視戰區,捉拿漏網之蚊﹔中學時,酷寒的冬日早晨,她煮好飯就燙我的制服,把皺皺的百褶裙一摺一摺燙平,然後喚我起床︰「趁熱穿!」有一次,我和同學躲在學校二樓,對走過樓下的老師大喊他的綽號,被老師逮到訓導處要記大過,嚇得半死的我,回家後如實向母親報告,她聽了,只輕輕地說我幾句,第二天就去學校向老師道歉,請求原諒她不懂事的小孩;大學時,從高雄到台北山上一所學校就讀,山上的冬天非常嚴寒,她不顧父親反對︰「又不是去做花瓶。」堅持幫我買了生平第一件大衣禦寒;負笈在外四年,她三不五時做些糕點,寄來給我解饞;結婚時,許多人表示反對,她卻幫我做正面思考,完全尊重我的選擇;中年後,選國標舞做主要的休閒活動,她盡一切能力,給我最大的支持和鼓勵。
早些年,唱歌跳舞在很多人心中,被認為「遊手好閒、傷風敗俗,是不正當的事。」受傳統思想薰陶的母親,卻能欣然接受,常鼓勵我︰「好山的好山、好水的好水,人都要有個嗜好,喜歡的事就去做,自己開心就好,不要管別人想法。」她的思想怎麼那麼開明呢?「人要跟著時代走。」雖是簡短的一句話,卻蘊藏著莫大智慧!
在學舞過程中,母親是我最好的觀眾、最佳的顧問和最有力的推手。 母親常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讀過書、不識字。並不是家裡沒錢讓她讀書,而是受「重男輕女」、「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害,塾師請到家裡,只教男孩讀書,不准女孩學習,如果去偷聽,便會受罰。她因不識之無,不但受到父親岐視,做許多事也不方便,為此,她發憤要讓兩個女兒好好讀書,不再重蹈她的覆轍,可是我平日聽她說話、看她做事,覺得她雖沒讀過有字的書,無字的書卻是讀了很多的,不但洞明世事、人情練達,還常常冒出一些家鄉俗諺俚語,說得中肯貼切,有時一語驚醒我這個夢中人,佩服之餘,不禁深感她的見識和修養,是我這個讀書人比不上的。
我常在家裡練舞,奇形怪狀的姿態,她早已司空見慣,幾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但有一次,她著實被嚇到了,因為蝸居內只有一條短而直的走道,走道盡頭是餐桌,有一天,她坐在餐桌前吃飯,而我在練習鬥牛舞,她一如往常,對我的舉動視若無睹,沒想到我幾個箭步,暴衝到她面前,頭上的兩隻「牛角」直直刺向她,使她瞬間急凍,凝視了我好一會兒,才驚魂甫定地說︰「嚇我一跳!屋子小,妳抹不開,走!我陪妳到樓下大院子裡練習。」地方寬敞,做大動作時不怕礙手礙腳;有她做伴,鄰居諦視時不會難為情,舞,練得安心自在,真好。
有時候,練到一個新動作,問她好不好看,她一定說「好看。」從不潑我冷水;有時不知道哪一種跳法好,問她時,也會給我意見。看久了,她也懂多了,有一次,我正跳得手順腳順、通體舒暢時,她突然開口︰「這個動作很漂亮啊,跳得很順。」嗄,怎麼跟我的感覺一樣?她甚麼時候變成行家,眼光這麼準了?
母親記得我每個舞蹈課的上課時間,會適時地提醒我︰「今天該上課了,早點出門,不要遲到。」下課回家後,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今天課上得怎麼樣?」如果回答︰「很好,很順。」她就笑容可掬,替我開心;如果?︰「老師教了新動作,好難喲!」她就幫我打氣︰「妳不是喜歡學新東西嗎?好好學,辛苦有代價。」如果受到挫折,心情沮喪,她的家鄉諺語立刻脫口而出︰「沒關係,有打漁、有曬網。」或者是︰「褒貶是買家。買家總是要挑三揀四的,雞蛋裡頭還會挑骨頭。」這些話,使我受傷的心靈得到很大慰藉;當我氣嘟嘟地抱怨︰「被老師批評了一大堆,好像全無是處。」她又拋出另一句諺語︰「人一天三迷,明天就好了。」我如果說︰「老師要求的都做不到,又不肯讓我過關,好痛苦!」她回我︰「老師想叫妳登天,反正妳像摔不爛的氈帽,有個幹勁,不要洩氣,加油!」從此以後,每逢去上舞蹈課,便向她稟報︰「我去『登天』了。」她也笑著回說︰「好,祝妳成功!」於是,我就帶著一份好心情出門了。
有時候,我練得汗流浹背、愁眉苦臉,她看了很不捨,叫我︰「好啦,不要練了,休息休息。妳又不是年輕、也不是職業的,幹嘛這麼拼命?累壞了划不來,身體要緊。」我不願停下來,堅持和「敵方」戰鬥到底,她就不再多說,只在暗中關懷我︰關懷我的衣著、關懷我的飲食、關懷我的身體、關懷我的心情,甚至看到我用手在地板上抹灰塵,就趕快阻止︰「不要弄了,把手弄得粗粗的,跳舞時,手怎麼伸得出去呀?」
如果有適合的機會做師生表演,母親不但口頭上鼓勵我參加,還在金錢上作實質贊助。一向是家庭主婦的她,從沒有工作收入,只有老人年金和兒女孝敬的一點零用錢,她竟然可以積少成多,攢成一筆較大數目,遇到我要表演時,就慷慨解囊︰「錢已經替妳準備好了,不知道夠不夠?」我訝異地問她︰「哪來的錢?」「都是妳平常給的零用錢,還是給妳用。」我想省點錢,穿舊舞衣時,她又叮嚀︰「再做一件,新質料、新花樣,還是比較好看,照出像來也新鮮。錢不夠,我再給妳,錢短人長,不要捨不得這個錢。」她是聚寶盆嗎?我好訝異!
表演前幾天,不可避免的壓力,常讓我惶恐焦灼,後悔不該去表演,怪自己花錢找罪受。樂觀的她馬上給我打氣︰「不要耽心,才三分鐘嘛,連滾帶爬,一會兒就下來了。」「媽,這次不只三分鐘欸,而且妳說『連滾帶爬』,好難聽!」兒子在旁邊替外婆幫腔︰「真的啊,妳們不是常在臺上滾一滾,爬一爬就結束了?」那只是結尾幾秒鐘,何況也不是每次都這樣。「關關難過關關過,前幾次妳不是都過了嗎?」母親對我這麼有信心,讓我勇氣倍增,告訴自己「怕甚麼?不怕!」表演時,她親自率眾多晚輩去替我捧場;表演完,一定大力給我拍手喝采。可是兒子總愛挑我毛病,讓我很沮喪,她豁達地叫我︰「不要理他,看花容易繡花難,人家的耙子再硬都咬得動,自己的麵條再軟也啃不動。」聽後,心頭湧上一股暖流,便眉開眼笑地和她兩個去吃「慶功宴」,好快樂!
我的師生表演,母親從來不缺席,唯有一次例外,去年六月,母親在家走路,腳一滑,仰天摔一大跤,本來就骨質疏鬆的她,又摔傷背部,幸好沒有骨折,但須慢慢休養,所以我在七月的一個表演,她被迫缺席。過沒多久,我練舞時不小心踢傷右腳,小趾骨裂開,也幸好沒有骨折,醫生囑咐要慢慢休養,半年內不能亂動。我們兩個同病相憐,相濡以沫,她比我復原的狀況好一點點,常反過來照顧我,有一天,還叫我坐上輪椅,要推我去樓下美容院洗頭。天哪!能想像這種畫面嗎?——相對年輕健康的女兒坐著輪椅,舒舒服服;搖搖晃晃的老太太推著輪椅,艱難地向前行走。不明就裡的人,看見了會怎麼罵我?所以,我斷然拒絕她的提議,做了一次「不孝女」。
最近,我們兩都痊癒了,我恢復練舞,她恢復觀舞,體力不如摔跤前硬朗的她,前幾天,小心翼翼地問我︰「下次妳表演,我不去看行不行?」「當然不行!」我大聲反對。怎麼能沒有她的參與?我的表演,主要是給她看的,希望像老萊子般娛親,讓她開心。母親聽了我的堅定反對聲,爽快地答應︰「好!妳跳到甚麼時候,我就看到甚麼時候。」
母親的話,像溫暖的南風,吹送過來;慈祥的容顏,似美麗的萱花,在風中綻放;內蘊的光輝,如淡雅的花香,沁入心脾,我再一次領略到深摯的母愛。
一路走來,我從母親那兒得到的太多了,內心蓄積了滿滿的感謝。今年,欣逢她百年大壽,因此,在這個屬於母親的月份——五月裡,我要特別向她說一聲︰「母親節快樂!」祝她歡樂綿綿、福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