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與舞帝王將相篇(16)

文:王慶之

經過太宗(西元598∼649)、玄宗(西元685∼712)對雅樂的竭力倡導,唐初巫舞放出炎炎鋒芒,後來的代宗、德宗、文宗、武宗、懿宗……,也都克紹祖業,相繼作了許多建樹。

皇帝一向喜歡「功成作樂」,因為用歌舞宣揚自己功德,是獲得百姓擁戴最快速有效的方法,例如商湯有《大濩(ㄏㄨㄛˋ)》、周武王有《大武》、唐太宗有《破陣樂》,到了代宗李豫(西元726∼779年) 時,也出現一隻這樣的樂舞——《寶應長寧樂》,歌詠他光復京城的超卓戰功。

代宗,是玄宗李隆基的孫子,肅宗李亨的長子,初名李俶(ㄔㄨˋ),後改名李豫。天寶十五年(西元756年) ,發生安史之亂,安祿山叛軍攻佔潼關,玄宗倉皇地逃往四川,老百姓懇請太子李亨留下,他答應了,由時任廣平郡王的長子李俶護送北上,在靈武即帝位,是為肅宗(西元711∼762年),接下來,李俶以「兵馬元帥」名義,收復洛陽、長安兩京,立下不世功勞。為了頌揚他這項殊勳茂績,梨園供奉官劉日進制作了《寶應長寧樂》十八曲進獻。

對於這隻曲子,當代大詩人張謂在呈給代宗的《進寶應長寧樂表》裡謳歌︰用代表帝王的「宮調」譜曲,顯得雍容文雅、中規中矩,歌舞中又表達了祝禱皇家運祚綿長無疆的情意,非常適合帝王使用。代宗採用了他的建言,於是有了自己的雅樂。

唐時,有一種舞蹈風靡全國,廣泛流行於?廷貴族讌飲、士大夫家宴及民間堂會中,許多名人為它寫詩繪圖,還有詩人把它列進當代舞蹈中的前茅,這舞叫《綠腰》,名稱起源說法不一,其中一個與皇帝德宗有關。

白居易在《樂世詩》記載︰德宗貞元年間,樂工進獻舞曲,德宗覺得曲調太長,命令樂工「錄出要者」,也就是說「選出精華部分」,由於有「錄出要者」四字,因此把舞名取為《錄要》,只是叫著叫著,竟有人錯聽成《綠腰》,以訛傳訛的結果,最後就變成《綠腰》了。此外,它還被稱做《彔要》、《六么》、《六麼》、《樂世》。

這隻表現漢家風情的女子獨舞,經常用漂亮的水袖和柔婉的身段,讓觀眾目眩心花、神搖魂蕩,唐代詩人李群玉(約西元813∼?860年) 就被迷得寫下《長沙九日登東樓觀舞》,對它讚不絕口︰「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 翩如蘭苕翠,婉如遊龍舉。 越豔罷《前溪》,吳姬停《白紵》。慢態不能窮,繁姿曲向?。低回蓮破浪,凌亂雪縈風。 墜珥時流盻,修裾欲溯空。 唯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

翻成白話文,就是說︰看呀,那美麗的南方女子,在秋天黃昏裡翩然舞起《綠腰》。開始時,雙袖在空中翻飛,像翠鳥、像游龍,輕盈無比,那娟娟的舞姿,讓越國豔麗的舞孃自慚形穢,停止跳《前溪》、吳國嬌美的妖姬感到汗顏,不再跳《白紵》。舞蹈快結束時,音樂越來越快,分飛的雙袖,如隨風飄起的白雪、又如破浪而出的蓮花。女郎們佩飾搖動、衣襟飄起,像要乘風飛向藍天,追逐那驚飛遠去的鴻鳥。

李群玉用翠鳥、游龍、白雪、蓮花作比喻,描繪多麼生動!用漢、唐的名舞《前溪》、《白紵》作反襯,對它多麼推崇!

至於《綠腰》受歡迎的程度, 白居易的詩《琵琶行》勾勒得最清楚︰「先為霓裳后綠腰」、《楊柳枝》︰「六?水調家家唱」。(《霓裳》是玄宗因崇仙慕道而作的歌舞大曲、《水調》是煬帝為慶祝汴渠鑿成而自創的新曲。)

講到《綠腰》,總會讓人聯想到一幅中國名畫——《韓熙載夜宴圖》。

此畫創作於南唐,丹青妙手是畫院待詔顧閎中。它的產生有個趣聞︰南唐後主李煜(ㄩˋ)聽說宰相韓熙載生活放浪,想要知道是不是真的,於是命令顧閎中與另兩位宮廷名畫家周文矩、高太沖去偷窺韓熙載夜生活。三人溜入相府,正好遇到宰相舉辦宴會,府裡繁弦急管,歌鶯舞燕,熱鬧極了。顧閎中、周文矩回家後,各自畫出一幅圖畫交差,可惜周文矩的作品已經失傳,現在見到的是顧閎中的連環巨作——《韓熙載夜宴圖》。全圖線條流暢、勾畫巧妙、人物生動、設色雅致,畫卷分成五部分︰「聽樂」、「觀舞」、「歇息」、「清吹」、「散宴」,第二部分「觀舞」,畫的就是名伎王屋山跳《六么舞》的場景。

穿著貼身上衣、及地寬裙的王屋山,背對觀眾,從右肩上方側過半邊臉龐,微抬的右腳正要踏下去,雙手一在背後、一在身側,窄又長的袖子尾端捲成麻花狀,主人韓熙載親自敲羯鼓為她伴奏,觀眾數人,有的凝視、有的拍板、有的擊掌,屋子裡洋溢著歡樂氣氛。畫裡展現的雖然只是舞蹈的瞬間,但已夠讓人寤寐難忘了。

《綠腰》在宋代依然盛行,有當代文學巨擘(ㄅㄛˋ)歐陽修的詩為證︰「貪看六麼花十八」,可見這時的它依舊充滿活力、光華四射。 (《花十八》,舞曲名。)

德宗重視樂舞,也篤信道教,由是創出兩個道教舞蹈——《八卦舞》、《中和舞》。由於道教人士擅用太極八卦探索解釋一切事物,八卦圖成了道教的象徵,所以德宗創造的《八卦舞》和《中和舞》,都在舞中排出八卦圖形,象徵人世的天、地、水、火、風、雷、山、澤等現象,成為這兩隻舞的共同特色。

《八卦舞》創於貞元年間(西元785∼804年),根據唐朝文人白行簡和錢眾仲的《舞中成八卦賦》描述,舞隊中的人分?穿著「青、紅、白、黑、黃」五色衣服,按照八卦卦象,布列在東、南、西、北、東南、西南、西北、東北等八個方位,在舞蹈中不斷地變換位置,以排成八卦圖形。

德宗創制《中和舞》,靈感來自於昭義軍節度使王虔休所獻的《繼天誕聖樂》。

唐時,藩鎮制定樂舞以獻朝廷的風氣很盛,例如西涼府都督郭知獻《涼州曲》、河東節度使馬燧獻《定難曲》。德宗誕辰時,找不到適合的大型樂曲敷演,昭義軍節度使王虔休得知後,便作一首《繼天誕聖樂》在貞元十二年獻給皇帝,德宗聽了,沁入心脾,思緒澎湃,因此在貞元十四年寫成《中和樂舞》,吩咐在每年農曆二月一日的「中和節」使用。

「中和節」,由德宗在貞元五年(西元789年)下詔成立,取「中正平和」之意,跟農事有著密切關係,因為這一天,皇帝會象徵性地耕地,再將百果五穀瓜李裝袋,賜給民間百姓,表示對他們努力耕作的慰問。有了《中和樂舞》以後,朝廷更借著歌舞的動人心弦,來加強對百姓的薰染,德宗在《中春麟德殿會百僚觀新樂詩》裡說︰「……八卦隨意舞,五音轉曲新。……」又自敘這隻舞是「仲春之首,紀為令節,聽政之暇,韻於歌詩,象中和之容,作中和之舞。」可見《中和樂舞》寓教於樂,真是一舉兩得!

除了王虔休獻雅樂給德宗,山南節度使于?也獻了一首《順聖樂》,極獲皇帝歡心,《太平廣記》說每有宴會,必定演奏《順聖樂》,當曲子演奏近半時,眾人都伏倒地上,只留一人獨舞其中,風姿綽約,成為眾人的焦點。

此外,德宗又命令女舞者跳《佾(ㄧˋ)舞》——古代用於重要祭禮中的群舞,舞者右手持羽毛,左手持籥(ㄩㄝˋ),溫文儒雅、莊嚴肅穆,但德宗這隻佾舞風格雄健壯妙,和以前的舞風大不相同,所以名字也改稱《孫武順聖樂》。

德宗貞元十六年(西元800年),有一件事情值得大書特書︰雲南地區的南詔國 (西元738∼937年),為了表達歸唐誠意,向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ㄨㄟˊㄍㄠ)獻上《夷中歌曲》,韋皋把它加工整理成一隻高難度的排字舞,定名為《南詔奉聖樂》,並且由一隻龐大的南詔歌舞樂團進京獻演,演奏人員有一九六人、樂器三十多種、樂曲三十首,德宗在麟德殿接見並聆賞這場異國風情的舞蹈表演。

場上十六個丰姿冶麗的舞者,頭上戴著形狀像花筒、兩邊有飄帶垂下的黑色頭囊,囊上披塊色澤豔麗的方形錦緞,髮辮挽成髻狀,再用珠寶、瑟瑟(碧綠的寶石)、金貝作裝飾;上身穿紅色貼身短衣、袒露半臂、手執漂亮雉羽;下身著繪滿鳥獸草木的裙子、腰束金帶;腳穿彩畫皮靴。女郎們站成四行,跳到「南」字,唱《聖主無為化》;跳到「詔」字,唱《南詔朝天樂》;跳到「奉」字,唱《海宇修文化》;跳到「聖」字,唱《雨露覃(ㄊㄢˊ)無外》;跳到「樂」字,唱《闢土丁零塞》。表演中還仿造《聖壽樂》,暗中頻換服飾,瞬息萬變,讓人眼花撩亂、心旌搖曳。曲子將結束時,雷鼓聲從四周響起,舞者都拜服在地,聽到銅做的打擊樂器「鉦」(ㄓㄥ)發出聲音才站起身,拿著羽扇,向皇帝稽(ㄑㄧˇ)首——俯首到地的最敬禮節,象徵萬民虔誠莊嚴地朝見皇帝,每次拜跪之間,都用鉦鼓來指揮。

南詔是一個八世紀時興起、位於中原西南部的古國,《蠻書》列舉出的民族多達十幾個,很多民族與今天的民族有承傳關係,例如政治影響力最大的「烏蠻」——部分彝(ㄧˊ)族的先民、政治影響力次之的「白蠻」——白族先人,另有「和蠻」——哈尼族先民、「順蠻」——?僳族先民、「磨些」——納西族先民、「尋傳」——阿昌族先民、「裸形」——景頗族先民、「金齒」「望蠻」——傣(ㄉㄞˇ)族先民、「樸子蠻」——德昂族、布朗族、佤族先民,有這麼多民族聚集,南詔樂舞本身便已豐富而多變,它又海納百川,吸收了鄰近唐朝、驃(ㄆㄧㄠˋ)國、天竺(ㄓㄨˊ)、龜茲(ㄑㄧㄡ ㄘˊ)及東南亞一些國家的樂舞,可看性更高了,難怪它一在長安露面,立即轟動朝野。德宗命掌管宗廟禮儀的太常派人向南詔藝人學習,然後經常在宮中演出,到了宋、明、清各朝也都承續大唐遺風,演出不輟。

貞元十七年(西元801年),驃國(今天的緬甸)國王雍羌繼南詔國之後,向大唐獻樂輸誠,他派出一隻大型樂隊和歌舞團到長安獻演,關於率隊人身份、表演人數、樂器件數、曲子數目以及送達處所,《新唐書》、《舊唐書》和《唐會要》記載都不同,其中《新唐書》闡述得比較詳細,它說雍羌兒子舒難陀率團到長安,光是演奏者就高達一九六人、僅僅《南詔奉聖樂》一曲的舞者就有六十四人、樂器二十二件、曲子十二,歌舞內容大多與佛教有關。白居易在《驃國樂》裡這樣描寫著︰舞者頭上頂著高髻、髮上綴著珠玉、頸上套著花環、身上露著文身,當玉螺聲、鼓點聲響起,舞者就似龍又似蛇般地舞動,將結束時,驃國太子向唐王請求做唐朝外臣,觀眾聽了,歡呼聲此起彼落,認為這是大唐皇帝的德行所致,德宗聽了,高興得授給驃國國王「太常卿」的官職、舒難陀「太僕卿」的封號,這是一次成功的文化交流,兩國邦交更為鞏固和睦。

驃國的樂舞一直在中國流傳,跟它緊鄰的雲南永昌郡(今保山市)尤其興盛,這事由保山壩東大廟大殿牆壁上畫的《驃國樂》演奏圖、題寫的白居易《驃國樂》詩句,可窺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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