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舞蹈家，她不只用身體跳舞，她用一顆載滿真情與大愛的心跳舞。
已經四十多歲了，顴骨有點高，嘴唇有點厚，感性中有一份堅毅。她的眼睛
又深又亮，當注視著遠方，溫柔的眼神中有一股乘風破浪的無畏。跳了近三
十年的舞，她的歲月充滿舞的汗水與眼淚，舞的悲傷與歡樂，她珍惜著所有
的回憶，甚至很依戀這些回憶，一如一個老園丁珍惜著每一季的花香，深信
那是生命盛開的一種祝福。
她伸出修長的手捏著發疼的腳趾，不時嘟著嘴現出疼痛的表情，彷彿一隻雁
子，剛剛飛越過一個大海，靜靜地在海邊整理著自己的羽毛，疲倦的身體沉
浸在汗水之中，散發出一股興奮未歇的熱流。她才剛剛結束一場激烈的舞蹈
比賽，雖然音樂才短短的三分多鐘，可是在全神貫注中卻像一輩子一樣長。
身體的律動其實並不累人，最累的是她要全心全意地去聽，不是聽音樂，而
是聽他的身體，聽他的感情與心意。她知道只要她專心地聆聽，不論他的感
情時而狂風暴雨，時而萬里晴空，她終將如一朵純淨的百合，被他捧在懷裡
，栽在心裡，珍藏在靈魂的花園之中。這個花園對她而言，大得像一個天地
一樣，那是自從第一次與他共舞後，就決定將一顆心安住下來的花園。
她輕輕閉上眼，那初次共舞的唯美記憶立刻浮現，真實得有如捏得到他的鼻
尖一樣。她很喜歡看著他的鼻尖，用一種水手看著自己的船頭的心情，僅管
大海風浪再高，那起起落落的船頭總是一次又一次破浪而出，引領著兩人追
求浪漫的命運。
記得當初不敢和父母提起要參加舞蹈比賽的她，每天下課就偷偷溜到舞蹈教
室，咬緊牙關地練習，鞋子都是別人二手的舊鞋半借半送地資助她而來，連
比賽的舞衣也是經過自己東剪西裁才能上場充數，一切都在克難與簡約中渡
過，偷偷摸摸地學了將近一年，終於在一次比賽中奪冠勝出，她才鼓起最大
的勇氣向父母說：「我決定學跳舞。...」做律師的父親是一個很嚴謹的書
生，在他傳統的觀念中，跳舞是不務正業與風花雪月的事，不過看到她拿來
的冠軍獎狀，也只得默默地靜觀其變。那一天，她的心如釋重擔，她知道她
的夢有了一個綺麗的開端。
經過東征西討的比賽日子，冠軍獎盃一座接著一座被她捧進懷裏，親吻著這
些獎盃，她知道這是無數刻骨銘心苦練之後的甜蜜成果。嫁給他沒有豐厚的
嫁妝或是一種缺憾，不過她決定用這些閃亮的獎盃來點綴她的婚禮，或許有
點寒酸，不過這些獎盃代表她絞盡生命的汗珠所能呈獻最光輝耀眼的一片片
心意。每當她默默地看著他，她總是保留著當初互約終身的那份真摯，只是
歲月加添了更濃更厚的感恩。在跳舞的時候，他的身體是她的上帝，她盡其
所能地聆聽著，跟隨著，承受著，忘我地順從著。當不跳舞的時候，他的心
是她的孩子，她哺育著，取悅著，安慰著，無比慈愛地疼惜著。我不禁問她
：「從少女跳到現在，從台灣跳到英國黑池，妳不累嗎？」她輕輕地說：「
當然累囉！不過這種累是凡間的，當認真跳的時候，我們是活在天上的。」
最近一場火燒車的意外，她最摯愛的獨子離開了她。我在告別式看著她，強
忍著淚水，發表成立輪椅舞協會，要繼續奉獻心力來幫助殘障朋友學跳舞，
完成她兒子未了的心願。而昨天，第一屆的輪椅舞公開比賽終於在台北圓滿
舉辦。Diamond也在場親眼目睹這場盛宴，看到那種沒有雙腿的舞蹈，我看著
Diamond的眼角噙著淚水。跳舞，不再是風花雪月的事，跳舞更是一種善行，
跳舞不一定要有一雙有力的腳，跳舞卻可以養成一顆天使的心。
在節目最後，她伴著夫婿表演一場探戈。那節奏又急又強烈，無端地加速，
無端地減速，彷彿訴說著歲月中悲歡的爭執，愛恨的交織。喪子之痛的兩人
，用雙手圍繞一個心心相印的花園，花園中有傷心的落葉，也有初放的蓓蕾
，旋轉之中我看到她眼角泛著淚光，肅穆有如修女的祈禱，我突然意會到她
是強忍著悲傷，用最完美的舞步在跳給天上的兒子看。她將一生獻給舞，追
求著身體律動最極致的美，追求著心意相通最甜蜜的愛情，如今，更用一份
大愛淹沒自己的悲傷，追求著一份永恆隔世的親情。
在每步的觸地與離地，她的舞驚動了我的心神，她用纖纖的玉足在地上抒寫
著生命之歌，每一筆每一劃，都有一種無怨無悔的決心，一種聆聽與順從。
於是我恍然大悟，聆聽與順從，竟可以把舞的美麗提升到如此高的境界，而
無怨無悔的決心，卻更把女人平凡的一生，變成一段美麗的傳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