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點梅花天地心
摩登舞好難呀！沉浸在它的世界裡近一年，常常興起這樣的感嘆。
平常看別人跳摩登舞，流暢寫意，輕鬆自然，似乎不費多大勁，等到自己深入其中，才發現裡邊的學問大極了，要跳好它很不容易，再加上老師教導時法度嚴謹，明鑑秋毫，我半點也馬虎不得，難度更覺加倍了。
平日隨和的彭彥鳴老師，一碰到舞蹈，就變了個樣——堅定執著、一絲不茍，只要我的動作有一點不對︰力量不從地板升起、丹田缺乏力氣、脊椎沒一節節拉開、身體左右不對稱、腳落地太慢或太快、頭隨意猛甩……，都會被立即喊︰「停！重來。」絕不讓我輕易過關，因為他要我練的是真功夫，不是虛有其表的假象。
老師認真地教、我努力地學，可是有些地方，無論怎麼做都不對，有時候越做越緊張，導致滿頭大汗、手足無措，甚至僵硬到一步都走不出去，差點成了那個去邯鄲學步的燕國人——新步法沒學會，舊步法已忘記，後來只好爬著回家。這種困境讓我十分苦惱，心裡納悶著︰老師能似雲般飄飛、山般屹立、花般明麗、鳥般輕盈，而我怎麼就是做不到呢？思來想去，應該是他身體內部藏著甚麼秘密吧！
老師用行動解答我的疑問，叫我把手貼在他的背、胸、丹田、大腿等處，像醫生觸診般感受它們的脈動。喔，看似平靜的皮膚底下，一點也不平靜，嗄，橫隔膜在擴張；呦，腹直肌在延伸；哦，脊椎拉開，上身變長了……。咦？怎麼老師一移動，外型沒變，內部卻在彈指間起了變化，極其細微且複雜，彷彿霎時萬箭齊發，又彷彿亂中有序，叫人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奇妙之極。我懂了，原來老師練有內功，那日積月累而成的功力爐火純青，使他揮灑自如，優雅飄逸，而我這僅模仿外表的學生，難怪「照著葫蘆畫不成瓢」了。
皮膚底下竟然有這麼多玄機，令我無限著迷，於是經常跟自己的身體玩耍，不時踮踮腳跟、吸吸肚子、提提恥骨、挺挺胸膛、摸摸肋骨、捏捏腰背、擠擠腋窩、轉轉骨盆、吸吸長氣……。
玩著玩著，發現一些有趣的事。原來，我們腳上裝著彈簧呢，那就是足弓，它彎曲的弧度越大，移動和彈跳的能力越強；想要踮起腳跟，小腿後方的三頭肌一定要夠強壯；大腿的腿後肌群是油門，前方的股四頭肌是煞車；骨盆是身體裡最熱情的舞者，不停地向四面八方舞動；像吊床托住髖關節的閉孔肌，能夠把恥骨和坐骨推得向前、向上，使上身安靜穩定；肋骨常是動作的先鋒、到位的指標；胸椎延展得長和肩胛骨內塞得好，就會形成豐滿的胸脯和迷人的美背；頸子是全身最脆弱的地方，亂甩的話可能造成「揮鞭症」，輕者肌肉拉傷，重者全身癱瘓，無怪乎跳探戈時，老師一定要我「頭隨身轉」，以免發生危險。
認識了身體機能，要駕馭它們便容易多了，當然，只有這樣是不能把舞跳好的，還得把肌肉練得強壯、骨骼拉得全開，並且使全身十分協調，成為習慣才行。
我練啊練，老師修啊修，嗯，像樣了，老師開始教舞序，哇！這隻根據探戈名曲《再見若尼諾》編的舞，竟然包括五種舞科︰探戈、華爾滋、拉丁、快三步、快四步，還舞中有戲、戲中有舞。老師說︰「每個動作都要精準，每個舞風都要鮮明，好比寫文章，每個字都要斟酌，沒有一處缺誤，整篇文章才精彩。」為了達到老師的要求，舞蹈成了我的生活重心，日夜牽掛、接觸的，都是它。
雖說戮力以赴，但是，生手就是生手，難免出紕漏，可喜的是在錯誤中得到許多寶貴的經驗，我知道了︰不想一出腳就滑倒出糗，那麼把下身當車子、上身當乘客，乘客跟著車子動，就不會被拋出車外；不想自己縮頸聳肩、頭歪身斜，又連累老師失去漂亮框架，就不要亂扭轉肩關節；希望步履大、移動遠，一定要用重心腳推送移動腳，做到一百二十分，效果才有一百分，絕不要「畫地自限」；希望和男生舞步和諧、進退有序，就要聽男生的號令，不可自作主張；想要身體飽滿蓬鬆，像個吹飽氣的球，就要呼吸綿長不斷，它也是我的救生圈，只要戴好它，出差錯時就能得到老師及時救援；從這隻舞學到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盡全力跳舞，否則下場會很慘」。有一次，跳到需要高速旋轉的舞步時，老師察覺我沒出力，全靠他帶轉時，嚴厲地告誡我︰「不可以『搭便車』。」還問我︰「妳是要自己跳呢？還是要我用暴力把妳甩來甩去？」一個殘手斷腳的布偶娃娃瞬間出現在眼前，太可怕了，以後再不敢偷懶了。
從失敗中得到的收穫，和成功時一樣多，我很高興改正了這麼多缺點，不過心裡也奇怪︰怎麼瑕疵還是不斷地被找出，為什麼多得改不完？雖然說黎明之前必有黑暗，這黑暗期未免太長了一點，我哀怨地問老天爺︰「天呀，你怎麼還不亮？」
憋不住了，問老師︰「為甚麼要求得這麼多、這麼細，這麼嚴呀？」他笑盈盈地說︰「這樣我們才能一起跳舞呀！」原來老師在盡量提升我的能力，希望我像他跳得一樣好，得以共享雙人舞的樂趣，他用心如此良苦，我還有甚麼好抱怨的？
學著、改著；改著、學著，……成果漸漸顯現︰對舞步比較瞭解、難的動作變容易、性情不再急躁、肌力和肌耐力增強、平衡感變好、線條拉長、戲劇的表情自然……，這張繁複的拼圖終於完成，於是和老師走上「夢幻」舞台，做了一場師生表演。
順利地表演完，下台後，正暗自慶幸︰「這關過了，可以輕鬆一下，未來幾個月也可以悠哉遊哉……。」誰知如意算盤還沒打完，老師就把我叫到表演廳外，似笑飛笑、欲言又止地問我︰「妳剛剛身體有點鬆，丹田有沒有用力？。」
想了一下，肯定地回答︰「有啊！可能是舞衣裙襬層次多，有重量，所以舉步有點困難。」老師說︰「別找藉口，跟裙子應該沒關係。」我腦筋一轉，有了，這可是事實︰「年齡增加了，力不從心。」他搖頭︰「妳有能力做好，在教室就有做到。」不接受？哈！下面的理由絕對夠充分︰「第一次表演，當然不夠嫻熟，有毛病難免囉。」老師接話了︰「那我們回到教室後，再練一練，相信第二次表演會更好。」甚麼？才脫離苦海，又要馬上投入苦海，太苦命了吧！
回到教室，練習時，缺點又增加了三個︰右手力道沒拿捏好、線條不夠大、左腋有點垮。我越聽越發愁，缺點不減反增，何時才學得好呀？
這時，宋代大儒翁森的一句名詩「數點梅花天地心」，突然閃過腦海，他說從梅花不畏酷寒，越冷越開放的情形，體會到天地化育萬物的本心，人也該仿傚梅花，堅忍不拔、愈挫愈勇、永不停息，人生才會更加燦爛美麗。
這話如醍醐灌頂，讓我豁然開朗，是的，舞蹈的路哪有止盡？吃苦受難，困而知之，正是前進的助力。每上一堂課，等於越過一道坡；每表演一場，等於上一層樓。那天地化育萬物的本心——先苦後穫，我也體會到了。